亦遥

敬来时路

【曦瑶】濯旧身

虽然但是,这篇真的超甜owo


01

 

云萍一带夏季的雨总是来得急而大。

 

黑云压城,湍急的雨流随后便至,打在地面上,激起一片尘土。白雨跳珠似的蹦入荷叶中,压弯了池中几杆直立的荷。

 

蓝曦臣与金光瑶解决了附近一头棘手的邪祟后,回来途中正碰上这样一场雨。

 

雨帘席天幕地,周围匆忙过客,喧嚣行人尽隐入雨中。

 

天地茫茫,唯余他们两人相携疾驰在雨中寻一处避雨的屋檐。

 

好在雨落时他们距离城内并不十分遥远,所以很快便找到了避雨的地方。

 

然而那场雨似乎是专为他们而下,甫一迈入屋檐下,天边黑云便有退缩的迹象,俄而风定云顷,彩彻区明,除却满地水迹,竟是再寻不到一处方才那场大雨来过的痕迹。

 

他们正站在屋檐下互道狼狈,嬉笑间蓝曦臣忽而正色道:“他日若再临风雨之境,我愿为阿瑶撑一把伞。”

 

话刚出口,笑意却忽而凝固在蓝曦臣嘴角。

 

第多少遍了?蓝曦臣问自己。

 

梦里金光瑶仍旧是那副和煦模样,眉眼弯弯,看不出一丝戾气。

 

骤雨新湿青檐,梦里人间依旧。

 

可片刻清明到底留梦不驻,檐角青砖业已开始破碎。

 

蓝曦臣站在梦境倾颓边缘,怎么也看不清金光瑶晏晏笑脸,可仍旧执着地盯着那一堆模糊色块不肯移开视线,直到梦境彻底消散,神智坠入一片虚无的黑暗,又复归于清明。

 

门外更漏点滴,禽鸟啁啾,飞花碎叶声不歇。

春寒料峭,剪剪晨风吹不散庭中玉兰馥郁。

 

自金光瑶去后,寒室外这株玉兰开了又败,如今已经是第七个春天了。

 

云影徘徊,天光蒙昧,雾气沾湿玉兰花瓣,无端与梦中湿意重合。

 

蓝曦臣看向窗外玉兰,忽而滚下一串泪来。

 

梦里咫尺,梦外天涯。

他忽然很想再见金光瑶一面。

然而到底不能。

 

晨钟荡开层云,拨开林间雾气,天边微茫初现。

 

算着时间,云深该上早课了。

 

蓝曦臣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

抹额覆面,又是那个光风霁月的泽芜君。

 

 

 

02

 

泽芜君。

 

这三个字在射日之征获胜后,伴着众人的簇拥声名鹊起,几乎到了无人不晓的地步。哪怕是随便到大街上拉一个六岁孩童问起这三个字,那孩子怕也能滔滔不绝讲出一大堆关于泽芜君的风光事迹来。

 

郎独绝艳,世无其二。

 

泽芜君在那个年代出街,果掷盈车,出一趟远门收到的水果数量足够云深上下吃满整整三季,更不要提围在泽芜君身边想要一睹泽芜君风采的人,里三圈外三圈的,直把姑苏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密不透风。

 

那场景叫一个壮观。

 

但要论起泽芜君这三个字背后到底背负了多少,又藏了多少心酸往事,除了蓝曦臣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也没人想知道这个问题背后的答案。

 

你看那城隍庙里三千香客来往络绎不绝,有多少人是在拜自己的欲望,又剩下多少人眼里看的真正只那一尊佛像?

 

香火、贡品。

鲜花、掌声。

 

众人如何看佛像,便如何看泽芜君。

 

于是时间愈久,蓝曦臣愈分辨不清:泽芜君这三个字到底是赞誉,还是枷锁?

 

世人皆以泽芜君为模范,可泽芜君这副壳子背后,究竟站着怎样一个蓝涣,蓝曦臣自己也不清楚。

 

或许只是个浑身缠满抹额的怪物罢了,禁锢在三千条清规戒律之下,束缚在那根名为雅正的弦上。

 

清誉名满的背后,只剩下了这么个堪称仙门榜样的怪物。

 

 

 

03

 

“蓝公子好大的手劲。”孟瑶对着数不清破了多少个洞的蓝家外袍哀叹。

 

“抱歉,我下次一定会注意。”蓝曦臣接过外袍愧疚道。

 

孟瑶却像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睁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蓝公子有什么好道歉的?手劲大并不是你的过错。”

 

“但避免这桩事件发生的方法却有很多,比如提前向你询问浣衣的方法或是翻阅书籍。”

 

“平白一点小事,蓝公子却这样较真。懂得自省是好事,但事事苛求自己做到完美,反而是添了桎梏。”

 

蓝曦臣伸出去接衣服的手,忽然就停在了半空。

 

不该苛求自己事事做到完美。有多久没听过这句话了呢?

 

蓝曦臣静静思考了好一阵。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八岁母亲去世那年,忘机跪在龙胆小筑外的雪地上不肯起来。蓝曦臣劝不动他,便陪他一同无言站在风雪里。待到风雪埋了半身,蓝忘机支撑不住昏倒在雪地里,蓝曦臣将他背回房间后,出了门仍旧独自立在风雪里。

 

那夜的风雪很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什么都隐在飞雪里看不真切,只余下龙胆小筑里不知何时燃起的一点烛火陪他。烛火明明灭灭,苟延残喘燃到半夜,扑闪着熄灭了再也没有亮起来。

 

大雪压天,暗蓝色的月光幽静得望不见尽头。

 

蓝曦臣在风雪里站了不知多久,直到草木落霜,天色微茫,他才终于觉得不必再站了,于是一脚踏入寒室,栽进了缠绵的病榻里。

 

第二天早上,蓝忘机躺在静室里烧得昏天黑地。蓝曦臣却被从病榻上拉起,罚在藏书阁里抄了半日书。

 

蓝曦臣现在还能想起蓝启仁那时面上的语重心长。

 

曦臣,你以后是要做宗主的人。忘机偶尔可以胡来那么一两趟,但你不能。你须事事做到完美,才能担起你身上这份责任。

 

蓝曦臣那时其实并不比蓝忘机大多少岁,骤失母亲的悲恸和骨子里的执着一点都不比蓝忘机少。

但蓝启仁的话,

完美、责任这两个词,

几乎压榨了蓝曦臣所有的容错空间,

逼着他去做那个完美无缺的蓝大公子,高高挂在世家公子榜榜首。

 

这一刻孟瑶却拨云见日,画出旁支上一条小道来,蓝曦臣忽然只想做蓝涣。

 

 

 

04

 

蓝曦臣忽然很能理解,魏无羡为什么总喜欢顶风作案,冒着被捉去倒立抄书的风险,也要翻墙去买酒。

 

俗话说得好,破戒一时爽,一直破戒一直爽。

 

蓝曦臣嘴角不禁抿开一层笑意。

 

然而稍稍走神间,锅中鸡蛋已经不妙。蓝曦臣手忙脚乱去找放在一边的水碗,却不慎打翻了锅边新买的一壶菜油。

 

他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然而已来不及阻止。

 

火光从锅中冲天而起,隐隐有窜上房梁的趋势。蓝曦臣站在锅边凌乱,慌乱间孟瑶已眼疾手快将锅盖盖上,第一时间将蓝曦臣拉离了杯盘狼藉的厨房。

 

“蓝公子真的不用如此客气,以后等我回来再做饭好吗?”孟瑶一边望着还冒火星的锅盖心痛,一边对古人所说的君子远庖厨深以为然。

 

“抱......抱歉。我原来想孟公子白日里上工已经足够辛苦,回来还要做饭实在太过辛劳,心里过意不去,想要帮点忙。”蓝曦臣顺着孟瑶的目光望过去,自嘲道:“现在看来,帮的尽是些倒忙了。”

 

“没事没事,蓝公子不必......”孟瑶摆着手转过头来,话说到一半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蓝曦臣面上被烟火熏得黑漆漆一片,额间又有汗珠滚落,晕开碳色,本就狼狈不堪的脸更加雪上加霜。

 

蓝曦臣见孟瑶盯着他的脸发笑,疑惑着抬手去摸,袖边因此沾上了一层污黑,孟瑶赶忙止住了笑,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蓝公子别用衣袖擦,碳污沾了衣面不易用水洗净。等会我去给你打盆洗脸水来,用洗脸巾擦尽公子面上污渍可好?”

 

蓝曦臣怔怔撞进孟瑶满是笑意的眸子,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答道:“那便麻烦孟公子了。”

 

孟瑶被蓝曦臣专注的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自在地摆摆手道:“这有什么麻烦可言的。我见蓝公子头上抹额也脏了,不如一会儿同这些衣物一起给我清洗了吧?”

 

蓝曦臣又是一愣,犹豫片刻后乖顺摘下抹额,珍而重之地递给了孟瑶。

 

孟瑶接过抹额,浑然不觉其中机巧,只对着蓝曦臣摘下抹额后额头的那一道白杠笑得灿烂。阳光落在孟瑶鬓边一缕碎发上,蓝曦臣看着那缕被阳光染成金色的碎发,不自觉也笑了出来。

 

世人总喜欢以言辞将他堆砌入高塔,奉为明台上不苟言笑的神明。

可剥离开那些身份,脱去霁月光风的外壳,蓝涣也就是个堪堪弱冠的少年而已。

更何况神明爱世人。

蓝涣却只心悦一个孟瑶。

 

如果能这样一直同孟瑶生活在云萍镇上真的很好。

可卧房里堆着的古籍日夜提醒着他肩上不能放下的担子,云深不知处烧毁的焦烟时时萦绕于佛晓破夜之时。街上搜寻的温家修士不曾有一刻懈怠,能偷来这样一段时光,他该知足了。剩下再多的不舍,也终究要舍去。

 

第二天抹额初干时,蓝曦臣向孟瑶辞行。

 

灞桥柳下春波浩渺,十里长亭短亭相依,云深惊鸿翩影而过,片羽不落。

 

 

 

 

05

 

“泽芜君,我是见过的。”

 

“孟副使竟与曦臣认识?”聂明玦奇道:“这其中可有何渊源?”

 

“毕生之耻,不必再提。”不待孟瑶开口,蓝曦臣便直截了当拒绝回答了这个问题,面上难得露出些窘迫神情。聂明玦见蓝曦臣面上神色,心内好奇更盛,蓝曦臣却抵死不肯开口。

 

聂明玦转头看向孟瑶,孟瑶一面奉了一盏茶给蓝曦臣,一面从善如流道:“我与蓝公子的秘密,怎好让旁人知晓?”

 

蓝曦臣双手接过孟瑶递来的茶盏,与孟瑶相视一笑。

 

聂明玦直觉二人之间气氛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自觉自己有些多余,随意寻了个由头也便出去了,留下曦瑶二人语笑晏晏,相谈甚欢。

 

晨钟如期拨开梦境,零落的玉兰花瓣搅乱了一池静水。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蓝曦臣想再见金光瑶一面。

很想很想。

 

 

 

 

06

 

天下人要泽芜君就金光瑶一事给出答案,蓝宗主逼迫着蓝曦臣亲手刺出那诛心一剑。

 

于是那个雨夜,观音庙里发生的一切都理所当然。

 

那是一份满分的答卷,不可谓不圆满。

大义灭亲,人人皆赞泽芜君高义。

 

可蓝涣只想要金光瑶活着。

 

抹额缠上蓝涣的脖子,琴弦侵入血肉,三千条清规戒律叫嚣着要将蓝涣压入那个名为泽芜君的牢笼里。

 

蓝涣想要金光瑶活着,可金光瑶还是死了。

万念俱灰死在他的剑下,封在观音像后,连企求一个来生都是奢望。

 

夜雨凉风,朔月染血。

 

蓝曦臣问自己:“连在梦里,你都非要把我逼成泽芜君是吗?”

 

寒雨惊梦,窗外芭蕉窗里灯。

 

三更梧桐雨,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07

 

“泽芜君何必唤我回来呢?你我如今,相见争如不见。”金光瑶坐在床边,斜斜仰头看向蓝曦臣。他仍是旧时模样,朱砂启智,眉目清隽,虽是以邪术唤回的怨魂,却没一丝戾气。

 

蓝曦臣垂眸看向金光瑶。残存梦境里那些模糊色块忽而有了确切的着陆点,顺着窗纸间漏下的阳光还原出金光瑶原本清俊的五官。

 

这一幕不可谓不熟悉,几乎是从前寒室里日日要上演的一幕。而今蓝曦臣再见却不得不愣上一愣。有细细密密的疼痛从心口涌上,蜿蜒着烧入心底,像是要把骨血都燃尽。

蓝曦臣却还执拗地不肯移开眼,贪恋着将金光瑶眉眼刻入更深一层的眷恋。

 

“可我仍旧想再见你一面,阿瑶。”蓝曦臣袖里伤口还在渗血,斑驳血迹绽开袖面上朵朵红梅。

 

“可我并不想再见泽芜君一面。”金光瑶垂眸看向蓝曦臣袖口处斑驳血迹,缄默着移开头看向窗边影影绰绰的玉兰花,良久方才又开口道:“那些早是纸灯下残烛,堪剪不堪燃。”

 

“阿瑶,你还是恨我。”痛意达到极致,反而割裂出些清明。蓝曦臣面上血色尽退,言辞间语气却平稳得看不出一丝端倪。

 

“泽芜君,我早便不恨你了。爱也好,恨也罢,如今我实在是再没多余的力气去想这些事情了。”金光瑶仍旧看着窗边影影绰绰的玉兰花,有一对鸟儿飞来,栖在枝头玩闹,金光瑶便将目光移向了那对鸟儿。

 

“那阿瑶为什么不肯再叫一声二哥?”

 

金光瑶仍专注地看着那对鸟儿,直到鸟儿飞走,他方才倚着栏杆懒懒出声道:“二哥,我真的早就不恨你了。”

只是目光仍停留在那处空枝头。

 

“阿瑶这么说,我倒宁愿你仍旧恨我。”

 

“可我不恨你了。”金光瑶的目光终于从窗外的玉兰树上移开,转而看向蓝曦臣。

 

蓝曦臣对上金光瑶的目光,苦笑着开口道。“这样也好。”

 

“既然这样便好,泽芜君就该让我走了。”

 

“阿瑶,再留几日吧。”

 

“相顾无言,再留不过徒添惘然。”

 

蓝曦臣仍执着道:“阿瑶,再留几日吧。”

 

“泽芜君如此做,置云深于何地?”金光瑶皱眉道。

 

蓝曦臣轻声问道:“阿瑶,如今终于轮到你来对我说这些话了吗?”

 

轻飘飘的一句便将金光瑶堵得哑口无言,他无奈道:“二哥向来懂如何截住我的话。”

 

“是阿瑶善解人意,一贯会给我留些余地。”

 

“二哥这样说,是真不给我拒绝的机会了。芝兰花尽,*去岁新春树下所言,我还未赴约。”

“联句饮酒,阿瑶是非叫我破禁不可。”

 

“二哥在我面前,还要守这些清规戒律吗?”金光瑶上前一步,眉眼弯弯。

 

四目相对,不过须臾蓝曦臣便败下阵来,亦弯起眉眼回道:“阿瑶只须站在我面前,再多繁复严苛的家规都约束不了蓝涣的一颗心了。只是不知,君今劝我醉,劝醉意何如?”

 

金光瑶走到窗边推开窗,暮霭沉沉,令玉兰花瓣蒙上一层昏黄,“*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便为眼前景而饮,如何?”

 

蓝曦臣面上刚浮起的那点笑意倏忽便黯了下去,但仍旧捧场道:“好。”

 

 

 

08

 

银月弯钩,洒下一点清辉,清风穿堂而过,吹皱湖面上倒映出的一池星河。

 

金光瑶最终没能和蓝曦臣联上句。

 

原因很简单,蓝曦臣的酒量实在是太差了。甫一拆开酒坛泥封,酒气微醺,蓝曦臣面上便染了一层醉意。不过就着小酒盅抿了一口,蓝曦臣便醉得不分天北。然而面上瞧不出半分,仍旧是那副雅正模样。

 

于是金光瑶假意装作未看出,陪着蓝曦臣将那盅酒喝净,接着作势又要满上,蓝曦臣却忽而伸手将那坛酒打翻在地。

 

“阿瑶,酒不好喝,你不要喝,而且喝多了你会难受的。”

 

“二哥怎样知道酒喝多了是要难受的?莫不是偷偷喝过?”

 

蓝曦臣忽然凑上前,低头附耳道:“你不要告诉叔父,我就告诉你我知道的原因。”

 

金光瑶被蓝曦臣的反应逗笑,抽出手来拍拍蓝曦臣的头,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蓝老先生知道。”

 

蓝曦臣目不转睛盯着金光瑶,收在桌下的手动了又动,但到底没敢真伸手把金光瑶揽入怀中。“其实你告诉叔父也没什么,因为我喝醉酒的原因就是为了看见你呀。”

 

金光瑶嘴角的笑忽而僵住,试探着开口问道:“我是谁?”

 

蓝曦臣笑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愉悦。“你怎么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呀?你是阿瑶呀,我喜欢了好多年、惦念了好多年的阿瑶。”

 

金光瑶忽然没办法照着原本的计划问下去。他张了张口,试了好几遍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忘记了吗?我今天就已经回来了,你以后不喝酒也可以看见我了。”

 

“可你不想见我。”蓝曦臣声音低沉,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几乎不成语调。金光瑶借着月光打量,发现蓝曦臣眼角脸颊全是水迹。

 

是泪。

 

那年蓝夫人去世,蓝曦臣没哭。

后来青蘅君去世,云深不知处被烧,他侥幸逃脱流亡在外时没哭。

再到后来聂明玦受邪曲影响爆体而亡,金光瑶魂封观音庙,昔日三尊独留一人,蓝曦臣也没哭。

可现在,他却哭了。

 

二哥为了我这样的人哭可不值得。

金光瑶抬手温柔拭去蓝曦臣眼角泪花:“既然我回来让你这么伤心,那你为什么还要唤我回来?”

 

“因为无论隔了多远,线的另一头始终握在阿瑶手里。”

 

金光瑶疑惑道:“什么线?”

 

“相思。”蓝曦臣答得轻飘飘,落下的答案却有如万钧砸在金光瑶心头,金光瑶这次确实没办法再问下去了。

 

他叹息道:“都说酒后吐真言,二哥醉后的答案反倒比醒时更滴水不漏。”

 

蓝曦臣委屈道:“可是,阿瑶,我说的都是实话。”

 

金光瑶点点头,不置可否。“就是实话才更加滴水不漏。二哥,你醉了,我扶你去休息吧。”

 

“衣服湿了,这样睡觉是要生病的。”蓝曦臣摇摇头,低头看着金光瑶的衣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握上去,但到底没舍得。

 

金光瑶低头,果然看见蓝曦臣衣摆被酒液洇湿了一片,于是伸手道:“把手给我,我扶你去换衣服。”

 

蓝曦臣盯着那双手看了又看,恋恋不舍道:“不用了,我就这样看着就好。这一次得空,不知道下一次再看见你又是什么时候。”

 

“二哥,我又不是泥娃娃,碰一碰就要碎。”

 

“你前几次也这样说。阿瑶,你总骗我。所以这一次我不上当了。”

 

他们就这样僵持了片刻,月光漏过金光瑶的魂体轻柔落在蓝曦臣脸上。蓝曦臣忽然慌乱道:“阿瑶,我把手给你,迟一刻再走,好吗?”语毕,便将手慢慢放到金光瑶手里,目色里十足的不舍眷恋。

 

“二哥今日,真不知要剜我的心几回。”金光瑶牢牢抓住蓝曦臣伸过来的手,“这样,二哥便能相信此刻我是真的存在了吧?”

 

蓝曦臣乖乖点了点头,任凭金光瑶牵着他的手将他领回寒室。金光瑶在寒室门前立定,环顾一圈后抬头问道:“你换洗的衣物一般放在哪儿?”

 

蓝曦臣看着金光瑶没敢说话,手抬起在嘴边比了个闭嘴的动作。

 

金光瑶半是无奈半是好笑道:“我何时不准你说话了?”

 

蓝曦臣犹豫着开口,却只答了前半句:“衣服放在冷泉边的浣凝居里。”

 

金光瑶闻言点点头,也不纠结蓝曦臣是否答了后一个问题,而是抬头看了看天空,月上中天,云深弟子该睡了,此刻去冷泉,不会有暴露的风险。考虑清楚后,金光瑶牵着蓝曦臣的手,将他带到了浣凝居。

 

“二哥自己换衣服还是我帮你换?”金光瑶回头看了看蓝曦臣脑子不清醒的样子,果断选择了后者。

 

蓝曦臣的衣服刚褪下,胸口一道剑伤就直直映入金光瑶眼里。

 

陈年旧伤,早看不出当时的狰狞,但深褐色的疤痕明晃晃昭示着那时的惊险。

 

金光瑶轻轻摸了一下那道伤口,蓝曦臣立刻颤了一下,后退半步道:“阿瑶,不要摸。”

 

金光瑶收回手,道:“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

 

“答你那时的话。”

 

“哪时哪一句?”

 

“观音庙里,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这一剑离我身死埋骨只偏一寸。我既不能给你生路,便同你一起赴死。这便是蓝涣给孟瑶的答案。阿瑶,你那时真不该推开我,但我有时候又庆幸,你推开了我。”

 

金光瑶垂眸看了看覆在剑痕上的一道白膜,沉默着帮蓝曦臣换好了衣服,走出了浣凝居。

 

浣凝居建在山崖旁,崖边一棵松柏虬枝盘劲,清泉映月,飞檐挂壁,颇为雅致。坐在这里赏月或是品茗,都不失为一件佳事,但金光瑶此刻并没有这样的兴致,他自出浣凝居便一直往崖边走,临了崖边也没停下。

 

蓝曦臣就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走到悬崖边,一句拦阻的话都没开口说。

 

离跌下悬崖只差最后一步时,金光瑶却忽然停住了,猛然转身道:“二哥,如果我不停下,你是否要陪我一起跳下去?有时候我真想就这样跳下去,看看你我在毙亡之前,谁肯先开口说一句没有算计的真心话。”

 

蓝曦臣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那时风灌了满口,想说也说不出了。”

 

“那就在此时说,趁我们都还没有掉下山崖时说。二哥的酒,吹了这半夜的冷风也该醒了。”

 

金光瑶逼得急,蓝曦臣却仍旧什么都没有说。

 

金光瑶等了半刻,忽而冷笑道:“我看穿了也什么都不说吗?奈何桥一过,孟婆汤一饮,你和我的故事再如何悱恻难眠,也终究要停在今生。既然如此,何苦把来生也搭上?何况就算你我来生再遇,也许穷极一生也只得一个照面。”

 

“有那一个照面便值得,你有来生便值得。”蓝曦臣终于开口。“阿瑶,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事情是说不清值不值的,唯一权衡的方法只在人心。你若非要论值得与否,我问你,云萍初遇,你救我是否值得?后来重建云深不知处,你鼎力相助又是否值得?最后观音庙里,你临死那一推又是否值得?阿瑶,你我之间,真的还能分得清值不值得吗?”

 

金光瑶面上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定格成一个清浅的微笑。“分不清,那便不分了。二哥身上总是太多担子。抛下一切祈我一个来生,这样的事真不像二哥能做的出来的。”

 

蓝曦臣也笑了笑,透过松间去看山下灯火。

灯火微昧,一山寂静。

“阿瑶以为,怎样的事情才是我做得出的?从前我总觉得太多人限死了我的路,父亲、叔父、各仙门修士、姑苏城里的百姓。可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的,从头到尾,能限死住我自己路的人只有我自己。若我不愿意,谁也没办法将我变成后来的那副样子。但可惜我一直在妥协,向家规妥协,向叔父的期望妥协,向世人妥协。你走后,我常常这样想,我真的完全没有选择吗?”蓝曦臣顿了顿,最终坚定地摇摇头道:“我并不是完全没有选择。”

 

“只是好笑,我穷极一生都在寻求自由二字,临了才发现,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在画地为牢。”

 

“二哥这话说得清明。从前我也总觉得我没得选,后来我发现我只是不甘。明明是同一个人的儿子,为什么待遇相差如此之大?上天既给我这样的才智,又何必给我这样的身份?我总在埋怨,到最后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其实我有这样的才智,想干什么干不成呢?云萍城里污浊是非,跳脱开了,换一个地方,又是另一番风清月明。”

 

金光瑶的身影在夜风里渐渐淡了。怨气散了,魂魄自然也该归向往生。

 

这是蓝曦臣第二次看见金光瑶消失在眼前,然而这一次他心里却没什么别离的感伤,有的只是与故人阔别已久今又相逢的欣慰。

 

左右他们离第三次相遇,也不过隔了几天而已。

 

世上并没有什么不等价的邪术,能换来生命的,从来也只有生命而已。

 

 

 

09

三天后,酆都——

 

“又是一个在桥上枯等的痴人,不知道这一个又要等多少年?”鬼差对身边的白衣人说道。

 

白衣人笑着回道:“我与他之间互相等了一辈子一句爱你。如今黄泉阴冷,又怎么舍得让他在桥上多等?”

 

恰好此时,桥上人回眸望向鬼差身边的白衣人。

相逢一笑,依稀是当年屋檐下躲雨互道狼狈的样子。

只是这一次,那年烟雨蒙蒙里许诺过要为他撑的伞,再也没移开过。

 

 

*去岁并不是误写,是因为金光瑶在棺材里感受不到时间流逝,所以才会以为只过了一年。

*这一句,瑶要表达的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总是无法避免失去,所以要学会接受失去,这一句是在劝蓝曦臣放下。

*曦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苏悯善不过因为当年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就能如此报我。而你,泽芜君,蓝宗主,照样和聂明玦一样容不下我,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给我!当然我看的是旧版,不确定新版是不是还是这一句orz

词不达意,害怕木有人get到我的意思,所以多说一句。崖边那句“说一句没有算计的真心话”。曦瑶之间的算计其实究其根本还是在为了彼此,蓝曦臣想让金光瑶转生,金光瑶想要蓝曦臣放下。剩下再多,我说了就没意思了,所以就写到这里好了。

最后的最后,其实我倒数第二段挺理想化也挺决绝的。欢迎大家就此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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